陈夏雨
一下雨,茶叶就带动枝条轻轻摇晃,全身颤抖,一副承受不住春雨的样子。雨不喝茶,但喜欢和茶芽泡在一起。雨化成雾,茶便可称为雾茶。
后来茶芽离树出走,投进火的热恋。这是飞蛾扑火般的爱,刚出世的茶芽,就在滚烫的大铁锅里摸爬滚打,蹚过无法隔绝的人间烟火,舞出一缕缕青烟。火让茶芽把雨雾甩得一干二净。于是,茶叶有了爱的皱纹。
甜瓜有甜蜜的仪式,苦瓜红透了才有勇气张嘴诉苦,玉米都有玉石做的身子,茶叶最懂“人走茶凉”。经过人间的烟熏火烤,一片叶、一枝芽紧抱一起,它们将要面对的是沸水般的生活。茶叶不怕待在高温的热水里,只怕自己和水都被凉下来。
这个时候,有个热心的朋友就很重要,他在边上不断地续水,添茶。
喝杯热心茶,就可以交到滚烫的朋友。
那天,我们去花垣县民乐镇麻拉村巴傩山茶场。我们是上午去的十八洞村,下午就爬上了海拔五百多米的巴傩山。茶树一行行,一坡坡,到处可见,像一排排戴着绿头巾的姑娘,列队欢迎我们。
微微凉风轻轻扇来一丝清香,一只小小的绿蝴蝶扇着一对豪华的花翅膀,飞经我的耳畔。我展开手掌,想请它降落。山里再小的事物都不受我节制,它转头就飞向了绿油油的茶山。
十几年前,这些山上布满了矿洞,矿渣随处可见。山下的河水都是黑的,鱼虾几乎死尽。到处都是排污流毒的伤口。“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。”人们下了狠心,以踏石留印、抓铁有痕的劲头治理矿山污染,经过十多年的矿山闭坑、两断三清、绿色转型,对成百上千的废弃厂区覆土复绿,现在的花垣县到处都是青山绿水。环境好了,就有人大面积栽植黄桃、种桑养蚕、开垦茶场了。乡村振兴在这里落到了实处,绿色生态农业得到迅速发展。现在当地农民的收入比以前去矿上打工高了很多。
这个巴傩山茶场的老板以前也是一个开矿的,赚了钱后没有忘记村民,回老家又办起了这家生态茶场。
登上巴傩山顶峰,四面群山随即跟风,逶迤而来,好一幅千里江山图!一山望三省,贵州、四川、湖南近在眼前,触手可及。山峦叠嶂,缥缈虚无,像茶的灵魂。
云缝探出的目光,穿越清江河、十八洞,照耀我的心田。巴傩山远离都市城镇,看不到任何烟囱,白颈长尾雉、野兔、竹鸡、狐狸、白面狸在这里过得很好,快活如仙。那一刻,我也抛下了喧嚣的执念,感觉自己出污泥而不染。如在山顶置一木桌,泡一壶巴傩山茶,隔绝俗世,只留云雾在身,和茶香一起在山峰浮沉,岂不成仙?
成仙亦俗念,不如做这里的一抔土。老土老土的,土得不能再土的那种土,还要肥肥沃沃的,黝黑黝黑的,养一棵茶树。土不喝茶,只闻其香,保树常青,保无忧无虑,保每天向阳,保原汁原味,保茶香不散。我当然做不到,而这里的土已经做到了。
我羡慕在这里劳作的村民,羡慕这些被侍弄的茶树,更羡慕能天天喝茶的人。
我小时候饭都吃不饱,就别说喝茶了。
但是父亲太爱茶,在我大学毕业上班后,家里条件宽松了些,他就在老家屋后栽了几棵茶树。
每年清明前,他总是一叶一芽采下很多芽尖,用滚烫的手掌将绿茶揉皱,把嫩芽炒成绿茶,再用灶前的烟火把绿茶熏黑,又把熏黑的老茶用沸水冲泡,还原出老茶的青葱岁月。父亲把生命引向死亡,又将死亡引向生命。仿佛这样,生命有了轮回,就可以重新来过。父亲很多不能讲出来的故事,都在他泡出的茶水里。父亲的一生太重,说出来又太轻,就像杯底的那片茶,赤裸,飘然而舞,但永远被握在别人手心。而茶叶,不管不顾,尽情释放自己的味道,过完自己的一生。
以前父亲要我喝茶,我总是喜欢抬头望天,觉得风轻云淡和茶香才配。后来知道父亲一生的经历,饮他的茶就一定会低头。袅袅茶香像一匹马,踏着浮沉的茶叶一跃而起,窜进我鼻孔,驰向我喉咙,一骑绝尘,荡涤我酸楚的灵魂,进入我的个人记忆。父亲要我慢慢饮,但我喝茶很快,总想让自己的舌尖尽快接走沉在杯底的那片茶。我不想让它留在渐渐冰冷的玻璃杯里。
茶是一副“毒药”,也是一副解药。我爱上茶后,总是将茶杯捧在手心,“中毒”很深。我是让自己安慰自己,拜托自己给自己解毒。
回到巴傩山农场茶室,我还久久不能平静。
茶叶像一只微小的汤匙,给我疗伤,喂我解毒的金汤。
我后来漂泊异乡,面对疾病、困惑和磨难时,我就以茶代酒,迷醉自己。茶是一座桥,送我离烟火,渡我出红尘。嫩芽冒出人间,要为大地上的生命出头。
黄金很俗,黄金茶超凡脱俗。时间有肉身,灵魂很温暖。
茶叶和我有相近的体温。
端起一杯茶,放下一只杯,就是匆匆一生。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