邹静婵
不知道从什么开始,这口水井就伫立于我家旁边,水井挖得极深,水是地下泉,水质清澈透亮,井壁长年累月住着厚重的翠绿色苔藓,井中游动的小鱼儿不厌其烦地打捞着时光。
火烧云总爱将整个蔚蓝色天幕烧得触目惊心,那时我总爱把脸颊贴在井沿上,看浮着碎金的水面倒映出红扑扑的小脸。井壁石砖被岁月浸成墨绿色,蜿蜒的裂纹里藏着小鱼儿的巢。妹妹总说那些裂纹是水井的皱纹,可爷爷却说,这是井在生长时撑开的筋骨。
人们在水井最低处挖出一个凹槽用于出水,又挖了两口稍浅些的池塘,使水井的水流入其中,临近水井的池塘命名为洗菜池,稍远一些的叫做洗衣池,而水井便恢复其最原始的用途,只用于饮水。洗菜池和洗衣池像婴儿蜷在母亲交叠的臂弯里,水井赋予它们流淌生命之泉的独特命运,从此日夜不分地为小镇上的人们提供水源。
井水漫过青石凿成的引水槽,叮叮咚咚地流进洗菜池。逢着晴天,浸着冬瓜的白、茄子的紫、水芹的碧,水波荡开时,井底沉淀的碎光便跟着摇晃,像是谁打翻了装满星星的琉璃盏。水欢快地流经蔬菜地后淌入洗衣池内,池旁横着几块搓衣石,被棒槌敲打得油光水亮。
三处水洼由青石水槽连缀着,上面沉睡着墨绿的苔藓,像串在银链上的翡翠坠子。
春日,井水的凉意能沁入骨头缝去,风一吹,好不快活。我和妹妹常趴在水井旁,看阳光穿透水面在池底织出细密的金网,伸手打捞时又消失于手掌心。指甲盖大的小鱼苗在网眼中穿梭,让人不忍去搅碎满池跳跃浮动的光影。我用竹筛捞起水草时,总会带出几尾透明的小鱼,它们躺在绿茸茸的水草间,鳃盖急促翕动着,鳞片上映出我汗津津的鼻尖。妹妹总说要把小鱼养在手掌心里,可每每不到一刻,水便顺着掌缝流走了,而我总想多捞起一些小鱼小虾让母亲给今天的饭桌加餐。
井水有其独特的气味与味道。春天的清晨去汲水,木桶撞碎水面时惊起一缕土腥气,混着井沿野花丛的草木香,喝入口中是细微温热的甘甜。而用井水灌溉过的那些菜苗也总是长得格外健壮,母亲总是夸赞水井是一口仙井。天热把西瓜冰镇在井下,到傍晚时拿上来,迫不及待地切开,冰凉瓜瓤上渗着晶莹的水滴,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清甜和果香,格外诱人。傍晚,人们便开始聚集在井边,一边舀着水,一边闲话家常,若是想知道小镇上最新的八卦,每日晚饭过后来井边闲坐,那是比电视机更有意思的节目。有时,水井上总盘旋着几片枯黄的落叶,路过的人们不约而同拾起来,维护水井的整洁和形象。最妙的是初春的井水,捧在手心里温温热热,抿一口能尝到地脉深处渗出的甜,仿佛把整个冬日的暖阳都含在了舌尖。
老人们说这口井通着泉脉,要不怎会三九寒天也冒着热气呢?常常,洗衣池腾起的白雾漫上天空,人们纷纷挽着竹篮来水井浣衣洗菜,一边闲话家常也丝毫不影响手上的活,整个水井热闹腾腾,把冻红的手指浸在温水里,渐渐洇出海棠似的血色,是独属于初春水井的颜色。晨起总能看到小狗在井边喝水,而小狗也是只敢饮洗衣池中的水,饮饱后留下几枚淡淡的梅花印,在浅浅的水洼里盛着半弯残月。
后来水井下的地下泉慢慢枯竭了,洗衣池边的棒槌声渐渐稀了,井中透明的小鱼顺着月光游向银河,离开了水井,它们是否还会记得回时的路呢?池底积起层墨绿的絮状物,雨天时浮上来,旱季时又沉下去,露出深褐色的泥土,井底的淤泥裂成龟背纹,偶尔蜷着几片枯黄的槐叶。妹妹蹲在井沿,鬓角别着朵野花,一同默默地感叹以为永远都不会干枯的水井,居然也有水流空的那一天,我们以为拼命都跑不出去的童年,却成了怀念的时光。
风掠过空荡荡的井腔,发出呜咽般的回响。野花丛早被水泥抹平了,可那缕草木香固执地从地缝里钻出来,缠着我的脚踝,试图让我一直都记得回时的路。月光漫过干涸的井台,我闭上眼睛,仿佛又闻到了独特的土腥味,又品尝到了水井中地下泉的甘甜,触觉、味觉缓缓地连成一条线,我抓住这条线,一直往前走,在日光将尽暮色西沉之前,仿佛看见了童年那口幽深的水井,水井之上又腾升起一片袅袅水雾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