杜甫逢李龟年,或许就在靖港芦花曼舞中 | 山水洲城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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望城靖港原名芦江。

春天的一个下午,阳光灿烂,我和一群年轻人又一次来到靖港。千年古镇际遇最美芳华,跨越时空的年轮,在街巷中舞动着青春的因子。芦江新增的步道,偶有青春靓丽的身影掠过,搅动静逸的江水,唱响几个欢快的音符。虽无漫天雪舞的芦花,但这种遇见更让人欣喜。

靖港,本就是一座“遇见,就不想走”的小镇。在靖港,有这样一句民谣:“船到靖港口,顺风都不走。”这句话,成为靖港的标签,靖港人家喻户晓、引以为豪、至今都津津乐道。这句民谣流传了多久已无从考证,但民谣生动再现了靖港昔日的繁华却也无需考证,民谣见证了多少回相知相遇相爱都在“不走”二字中生动传奇。为什么不走?一定是遇见了美丽的景、称心的事、心仪的人。美丽的风景中是否有那漫天雪舞的芦花?我想,一定有的,有风,有芦花,一定是漫天飞舞。

2020年初夏,我在靖港遇见来自张家界的歌手“山水组合”。当时,正值《你莫走》如一股山野劲风吹遍三湘大地之时,我请他们在古镇街头唱了一段:“你莫走,我不走,生个娃,养条狗……”当粗犷纯粹的歌声在古镇上空回荡时,一种包裹着生命真谛的最朴素的气息扑面而来,我好像对“不走”二字有了更深入的理解。“遇见”“不走”,凝结成我对靖港遥深而恒久的相期。

公元8世纪60年代,注定是一个孤独的年代。大唐由盛转衰。开元盛世和属于他的诗人都相继落幕。761年王维辞世,762年李白辞世,763年房琯辞世,764年郑虔、苏源明辞世,765年高适辞世……“亲朋无一字,老病有孤舟”。杜甫,成为那个时代的一盏孤灯。

幸好,孤独中有一座草堂栖身。

760年暮春,成都浣花溪畔,杜甫草堂落成。草堂的日子,是杜甫一生中最安定清雅的时期。

在诗人眼中,那时的雨,“好雨知时节,当春乃发生”;那时的夜,“云掩初弦月,香传小树花”;那时的落日,“夕阳薰细草,江色映疏帘”;那时的花,“桃花一簇开无主,可爱深红爱浅红”;那时的鸟,“自去自来堂上燕,相亲相近水中鸥”;那时的昆虫,“留连戏蝶时时舞”;那时的妻儿,“老妻画纸为棋局,稚子敲针作钓钩”;那时的邻居,“肯与邻翁相对饮,隔篱呼取尽余杯”……

我常常想,如果诗人能终老于草堂,对诗人而言,又何尝不是一种最美好的结局呢?三千年读史,无非功名利禄;九万里悟道,终归诗酒田园。其实,杜甫的心是向着田园的。“江深竹静两三家,多事红花映白花。报答春光知有处,应须美酒送生涯。”江边竹巷,花拥茅庐,沐风斟酒,读书吟诗,报答明媚春光。一座山一草堂,一杯茶一壶酒;几条溪几亩地,几分月几句诗。花丛水绕,日子如禅。若能安坐田园,生活散淡如水,岁月清浅如诗。多么希望诗人的生活能常如此诗呀!

然而,杜甫终归是杜甫。“安得广厦千万间,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”,他的心里,永远装着苍生黎民;世人心中,他永远就是一个佝偻清癯的老头。

765年,杜甫告别了草堂,离开成都东去,他的心仍是北归,回到东都洛阳是他一生的梦。杜甫先到云安(云阳),再到夔州(奉节),后至江陵,计划改道汉水,直抵襄阳,伺机北归,“卧病巴东久,今年强作归”,北归的强烈愿望,诗中皆有强烈表达。然而世事难料,北归仍然无望,杜甫只能选择南下,经洞庭湖而至岳州(岳阳)。

大历四年(769年)二月,杜甫离岳州、出洞庭,沿湘江溯流而上,计划经潭州(长沙)赴衡州(衡阳),投奔多年前结识的衡州刺史韦之晋。几年前,韦之晋赴衡州任职,杜甫曾写诗遥寄:“王室乃多故,苍生倚大臣。还将徐孺子,处处待高人。”显然,对这位故友,杜甫有不低的评价。

乔口三贤祠的“三贤” , 即楚屈原、汉贾谊和唐杜甫,他们三人都曾过乔口而入湘。图片来源于网络。

望城乔口是杜甫进入长沙的第一站。江岸蜂飞燕舞、落日春华,但诗人心心念念的仍是北上归程。此情此景,杜甫不由想起与之同病相怜的贾谊,写下《入乔口》。这是诗人在长沙写的第一首诗:“漠漠旧京远,迟迟归路赊。残年傍水国,落日对春华。树蜜早蜂乱,江泥轻燕斜。贾生骨已朽,凄恻近长沙。”

诗人经乔口,乘舟继续南行,入夜,江风骤起,遂避风铜官。诗人伫立船头,远眺铜官山上,火光如长龙,沿山坡而下,直入江中,把江水染成金色,在风浪中揉碎翻腾。诗人以为那是春火烧山开荒,甚是欣喜。回想离开长安南下以来,受“安史之乱”祸及,所到之处,满目疮痍。今见铜官山上仍有人烧山开荒,一片欣欣向荣,顿添几分欣喜,当夜即作《铜官渚守风》:“不夜楚帆落,避风湘渚间。水耕先浸草,春火更烧山。早泊云物晦,逆行波浪悭。飞来双白鹤,过去杳难攀。”

诗人不知道的是,他所见并非春火烧山,而是一座座烧制瓷器的龙窑。龙窑依风点火,火借风威,直逼窑底。

诗人急与老友相会,在铜官并没有太多的逗留,次日便至望城新康,又因避风,连宿两晚,留下诗作《北风·新康江口信宿方行》:“春生南国瘴,气待北风苏。向晚霾残日,初霄鼓大炉。爽携卑湿地,声拔洞庭湖。万里鱼龙伏,三更鸟兽呼……”

此后,诗人经潭州、赴衡州。然世事难料,就在杜甫到达衡州的前几日,韦之晋已调任潭州刺史。故友擦肩而过,诗人自是伤感。长途跋涉后的失落也加重了诗人的病情,诗人在衡州停留了数日,至夏,方折返潭州。就在诗人返回潭州不久,韦之晋骤然病故。诗人写下《哭韦大夫之晋》,怀念旧事,痛哭流涕:“老来多涕泪,情在强诗篇。”韦之晋去世,让诗人几个月的奔波都付诸东流。诗人已不知该往何处,索性在潭州住了下来。潭州有幸在那个断层的时代,遇见并守护着一盏孤灯,以至千年后仍然闪耀着璀璨的光芒。

在潭州的日子,杜甫得遇苏涣资助,方才聊以度日。他游览了长沙的岳麓山等名山,留下了《岳麓山道林二寺行》等诗篇:“玉泉之南麓山殊,道林林壑争盘纡。寺门高开洞庭野,殿脚插入赤沙湖。”“桃源人家易制度,橘洲田土仍膏腴。潭府邑中甚淳古,太守庭内不喧呼。”其间,诗人也慕名来到靖港。靖港在铜官对岸,铜官陶瓷产业的兴盛,带来了靖港的热闹繁华。盐商货号、茶楼酒肆,遍布街头巷尾;商贾客船、竹筏木排,鱼贯湘水芦江。以诗人对铜官的良好印象,在潭州期间,诗人是没理由不来靖港的。况且,初唐时,名将李靖因平定江南在此驻军。李靖治军严谨、秋毫无犯,深得百姓爱戴。当地百姓感谢其德,将芦江改名靖港。杜甫在潭州期间,正是世乱思良将的时代,且杜甫与老百姓情意相通,靖港一定是他在潭州心之所念之地。

而特别令他激动,也让后人激动不已的是,在靖港他还遇见了故友李龟年,并留下千古名作《江南逢李龟年》。

我无法准确推断杜甫来靖港的时间,是在芦花飘落的季节?还是百花飘零的时节?但我深信,他来过,或许,心中更希望他是在芦花漫天飞舞时而来。芦花飘落在夏末,正是杜甫从衡阳返回潭州的日子。他本为芦花而来,却在芦花飘零中遇见昔日好友李龟年。若是阳春三月,世人只见花开,怎见花落?没有漫天飞舞的芦花,怎有“落花时节”的感慨?

静美靖港 。涂克平摄。图片来源:掌上长沙

我曾试着寻找杜甫诗中有花的句子:“黄四娘家花满蹊,千朵万朵压枝低”“江上被花恼不彻,无处告诉只颠狂”“紫萼扶千蕊,黄须照万花”“晓看红湿处,花重锦官城”“江碧鸟逾白,山青花欲燃”“迟日江山丽,春风花草香”“稠花乱蕊畏江滨,行步欹危实怕春”“花径不曾缘客扫,蓬门今始为君开”……

可见,杜甫和所有诗人一样,是个爱花的人。花,永远是诗中永不凋谢的主角。

杜甫眼中的花,绝大多数都是开放的。唯有芦花,生来就与风为伍,只要有风,芦花便毫不犹豫地投入风的怀抱,哪怕自己刚从花胚中脱胎绽放,刚刚睁开那双含苞待放的眼睛,它也毫不留恋,与风共舞。因此,呈现在世人眼前的芦花,绝不是绽放枝头、迎风摇曳的,而一定是肆意飞扬、飘飘而落的。“落花时节又逢君”,如此不加思索、磅礴而出的诗句,必然是满眼落花、漫天飞舞,心中的情感方可奔涌而出,绝非是看到盛开的鲜花之下零落的几片花瓣而滋生的情绪。除了芦花,什么花还有如此的场景和意境呢?

或许,能与芦花性情相通者,唯有柳絮。柳絮似花非花,因风而起,飘忽无根,满天飞舞的特征与芦花何其相似,都是“落花时节”的风景。而芦花是实实在在的花,比柳絮更具“落花时节”的意境。

《江南逢李龟年》是杜甫绝句中最富情韵的一首,后世文人评价极高。皆言“子美七绝,此为压卷”。一场短暂的遇见,竟留下一段传颂千年的佳话和咏叹千年的佳作,真是“家国不幸诗家幸”吗?或许是,或许也不是。但千年前的靖港成就并见证了这一场遇见,又是何等之幸呀!

靖港古镇添新景芦江阁。 记者 陈飞 摄

李龟年是唐宫廷的首席乐师。兄弟三人李龟年、李彭年、李鹤年都是音乐天才,能歌善舞、演艺精湛,曾创作《渭川曲》,很得唐玄宗喜爱。朝中王公大臣们更是争相邀请,赏赐也特别丰厚。兄弟三人在东都洛阳建有豪宅,奢华程度与王公府邸相差无几。可见,李龟年兄弟的影响力丝毫不逊于现在的当红歌星。

与李龟年不同,杜甫本就出生于书香门第、官宦世家,特别是其外祖母,是唐太宗的曾孙女。杜甫出生在712年,这一年,唐玄宗即位,一段盛世即将开始。杜甫幼年时,因母亲去逝,寄居洛阳姑姑家。姑姑待他特别好,视如己出。杜甫六七岁时就能作诗,十四五岁时就经常参加一些文人雅集,“往昔十四五,出游翰墨场”。因才气过人,备受赞美。正因如此,杜甫才能有机会走进岐王和玄宗宠臣崔九府中,与李龟年几度相逢。同是主家的座上宾,自然有许多交集和亲近。

岐王李范(李隆范),是唐玄宗李隆基的弟弟,史载李范“好学工书,雅爱文章之士,士无贵贱,皆尽礼接待”。崔九是中书令崔湜的弟弟,名叫崔涤,因其在兄弟中排行第九,故称崔九。崔涤曾任殿中监、秘书监等职,深得唐玄宗信任,经常出入皇宫。杜甫能经常出入岐王和崔九的宅第堂前,足见杜甫的少年盛名。

如果没有“安史之乱”,杜甫的人生或将改写。而“安史之乱”,一切皆归于零,盛唐也跌落谷底,过去已成为不可企及的梦境。杜甫因避乱不断南迁,李龟年也流落湖湘,靠唱曲为生。“每逢良辰胜景,为人歌数阕,座中闻之,莫不掩泣罢酒。”此番重逢,仿如隔世,忆往思今,自然感慨万千。

我想,杜甫和李龟年的相遇,定是在一个芦花飘零的季节。漫天飞舞的芦花,让靖港顿生几分怜悯和忧郁。

那一天,杜甫游历铜官草市归来,正打算赴靖港的芦花之约。诗人拄杖匆匆,气喘吁吁地在江边窑口休息。忽见一老者青衣鹤发,低吟咏唱,拄杖缓行。歌声婉转悠长、低沉回味、似悲似喜、甘愁相伴。诗人无法想象眼前老者是谁,但歌声似曾相识。

难道是李龟年?记忆和灵感让诗人一阵激动,来不及拿起身边的拐杖就几个踉跄窜到老者跟前:“龟年!”“子美!”迟疑片刻后,两位老人几乎同时叫出了对方的名号。别后数年,世事沧桑,战后余生,今邂逅于江南,仿如隔世,两人老泪纵横。

诗人找了两块大点的瓷片,相互搀扶着在窑口坐下,触膝长谈,直至日头偏西,李龟年才猛然想起自己要赴靖港,应一大户所请,席间咏唱,讨点生活。两人搀拥而行,同上诗人的小舟,过湘江,至靖港。

那夜,席罢歌停后,杜甫与李龟年再次拄杖靖港江堤。任江风拂面,似有还无;眺窑火点点,若隐若现;恰如此刻的心情,忽悲忽喜。诗人抚今思昔,想开元之盛世,看今日之凋零,虽江南的潭州偏安一隅,尚留几分生机,但自己游历了大半个中国,处处世事凋零,民不潦生,虽有心北归,但何时才是归期?诗人惆怅之至,满腹情感喷涌而出:“岐王宅里寻常见,崔九堂前几度闻。正是江南好风景,落花时节又逢君。”   

春天的阳光格外明媚,她既无夏日阳光的犀利,也无冬日阳光的慵懒,温暖而显通透,柔和而又疏朗,如芦花一样空灵地洒落。我任思绪在阳光里飞翔,沿着历史的年轮,穿越时空,依旧在湘江边,在靖港的街巷里,等待着芦花的漫天飞舞,等待着一个故人的重逢……

撰文/姚建刚

编辑/彭培成 校读/肖应林

初审/李颖 终审/沐刃

【作者:姚建刚】 【编辑:彭培成】
关键词:靖港;杜甫;李龟年;长沙;山水洲城记 靖港;杜甫;李龟年;长沙;山水洲城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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