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一晚,韩愈独宿岳麓山辗转难眠 | 山水洲城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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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冬日暖阳,恰似一次初遇,又如一场重逢。岳麓山上那一片片红叶,经霜尤烈,仿若初见的模样,让人滋生出无尽的念想。

  1200多年前,韩愈在岳麓山“独宿门不掩”。渔火星点,夜风何喧,那一晚,他柔肠百结,万千“多感”,辗转难眠……

秋季的岳麓山,曾迎来了大文豪韩愈,今人却找不到一处与他有关的遗迹。长沙晚报全媒体记者 邹麟 摄

  

  应该有九成以上游客,同我一样,不知道1200多年前,岳麓山曾有一名登山客,名叫韩愈,就是“唐宋八大家”之首的韩愈。

  这样一个人物,放在别处,必会又建亭、又塑像、又刻碑。

  岳麓山的文化底蕴太深了,来往名人太多了,就算韩愈曾在这里爬过山,人们似乎也不觉得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事情。以致现在,翻遍岳麓山所有角落,你不会发现有一处遗迹与韩愈有关,深深草木和漫长光阴,把一切都湮灭了。

  公元805年夏末秋初,韩愈来到岳麓山,当时天气依然炎热,但清风峡暑气已消,特别是麓山寺和道林寺某些佛殿,穿堂风经过,凉丝丝的,由肌肤沁入肺腑,让人感觉一身舒爽。

  那天上山的有很多人,说是文朋诗友也好,说是官宦同僚也罢。组局的是一姓杜的侍御。大家呼朋引伴,争先恐后,把官场的尊卑上下,全抛到了一边,玩得忘乎所以,痛快淋漓。

  有人品茗,有人卖弄学问与高僧互打禅机。韩愈则去了清风峡,扯了蒿芹。又去山下湖塘,打捞菱芡,洗净剥好,拿回佛寺厨房,让僧人做了一顿丰盛素食。大家大快朵颐,吃得双颊汗流。

  歇一会,待消了食,再去登山。站在山顶,指着玉带般迤逦北去的湘江和河东长沙城的万千人家,有人引吭高歌,有人合手长啸,有人感慨嘘唏,惟独韩愈,心神不宁,怅然若失。

  到黄昏,大家坐上车马,一路谈笑风生,尽兴下山。惟有韩愈,独自留在山中。

  同来为何不同归?这真是一个谜呢。更令人奇怪的是,看着大家转过山坳,韩愈明显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。显然这一天,他并没有看起来那么高兴,他甚至有些心不在焉。

  

  为什么会这样?这就得说说韩愈当时的处境了。

  从公元805年元月,唐顺宗李诵即位初始,朝廷大赦天下,韩愈名列其中。

  韩愈有什么罪愆需要赦免呢?

  渎职罪。公元803年,韩愈在长安做监察御史,因上疏《论天旱人饥状》,揭露了关中饿殍遍地、灾民流离失所的惨状,影响了京兆尹李实的政绩和既得利益,被李大人反打一耙,诬告调查不实。唐德宗李适一怒之下,将韩愈贬去阳山。与他同时被贬的,还有任郴州临武县令的张署。

  当然,唐德宗可能也有保护之意,知他俩不敌李实,特将两人调离京兆尹的势力范围外。监察御史在唐代,是正八品上,而偏远小县令则是从七品下。虽是贬谪,官职不降反升。所以被贬不怕,就怕再没机会返京。

  韩愈不清楚的是,李诵是带病即位的。早在公元804年农历八月,他就中风失语,病情一直不见好转,朝政也陷于半瘫痪状态,春季很多赦免之人,迟迟得不到安排。这样一来,韩愈就滞留湖南了。他不知道接下来自己会被打发到哪里去。

  这一年张署是怎么度过的,不甚清楚。但韩愈的生活轨迹,从他的诗歌中可以窥探多半。他不敢走远,一直沿着湘江,在郴州与长沙之间徘徊,一副随时准备返京的架式。春季里,他在郴州写《叉鱼招张功曹》,在耒阳写《题杜工部坟》,在长沙写《罗洋远眺》,那时他的心情是明亮的、闲淡的、舒展的,对美好未来的期待,充满了信心。

  在长沙,他写的《罗洋远眺》,字里行间的欢快气息,更是浓得要溢出来。“绕廓青山一座佳,登高满袖贮烟霞。星沙景物堪凝眺,遍地桑麻遍囿花。”罗洋山就是烈士公园电视塔所在的那座小山,年嘉湖那时只是浏阳河的一个拐角。新中国成立后修铁路,直接把拐角拦腰截断,里面就成湖了。

  可时间一久,秋天还不见安排工作,韩愈的好心情就保持不下去了,难免牵肠挂肚、焦急抑郁,心潮起伏难平,思绪曲折难安。在这种情形下,被杜侍御拉来游麓山道林二寺,还能有什么好心情?不过是强作欢颜罢了。

  更何况,他是一个坚定而高调的反佛卫儒者。出于对身份纯洁度的保护,寺庙他是能够不去,就尽量不去。

  韩愈年轻时带着一班小弟搞古文运动,与其说是看不惯当时的文风,不如说是为自己的落榜找借口:不是我没才华,而是腐朽僵化、言之无物的科场文风,根本不适合新时代的文青啊。甚至被佛道“污染”过的孔孟之学,也要溯本清源,重新诠释。韩愈写了一篇反佛檄文《谏迎佛骨表》,主题反佛尊儒,行文自由洒脱,笔锋犀利激荡,言词尖锐辛辣。简直是为古文运动量身打造的范文。加上《原道》《原毁》《与孟尚书书》等系列文章如暴雨骤风,声势壮阔,让韩愈的名望青云直上,大有比肩孔孟、成为季圣的趋势。

韩愈不仅是古文运动倡导者,而且秉持着反佛思想,因此在岳麓山写下与寺庙有关的长诗确实罕见。图片来源于网络

  

  而现在,正是停职待宣的敏感时期,杜侍御却邀他一起去游岳麓山庙宇,他内心能不纠结吗?侍御的全称叫殿中侍御史,从七品上,只比阳山县令高一点点,却负责监督百官。韩愈当时近乎白身,又怎能拒绝杜侍御的好意邀请?这一天,他注定过得很煎熬。一边患得患失,一边强作欢颜。

  或许正因为内心那份小纠葛,韩愈找了个理由,主动留宿寺院客房。他得好好想想,该如何处理这件事。既然大伙玩得很嗨,自己又诗名在外,岂能不写诗酬和?要不然怎么对得起主事人和同游者的拳拳盛意?

  可是,若单写游赏麓山道林二寺的美好心情,此后诗歌传到长安,大家还以为他韩愈思想变节、信念动摇了呢?如今自己前途不明,会不会升迁,去何处任职,还得仰仗朝堂那帮卫儒大佬。他可不想让朝堂大佬把他看作是脚踏儒佛两教的投机者。

  那夜无月,江中渔火点点,恍若星辰坠落人间;夜风很大,刮得满山树摇。松涛阵阵,疑似身处江湖之中。韩愈夜半梦魇惊醒,辗转无眠,只听得岭外一声声猿啼,格外凄绝。直到天渐渐亮了,灯渐渐暗了,他才提笔作诗。诗很长,写尽了白日的欢娱与夜里的清思。

  《陪杜侍御游湘西两寺独宿有题一首,因献杨常侍》

  长沙千里平,胜地犹在险。况当江阔处,斗起势匪渐。深林高玲珑,青山上琬琰。路穷台殿辟,佛事焕且俨。剖竹走泉源,开廊架崖广。是时秋之残,暑气尚未敛。群行忘后先,朋息弃拘检。客堂喜空凉,华榻有清簟。涧蔬煮蒿芹,水果剥菱芡。伊余夙所慕,陪赏亦云忝。幸逢车马归,独宿门不掩。山楼黑无月,渔火灿星点。夜风一何喧,杉桧屡磨飐。犹疑在波涛,怵惕梦成魇。静思屈原沈,远忆贾谊贬。椒兰争妒忌,绛灌共谗谄。谁令悲生肠,坐使泪盈脸。翻飞乏羽翼,指摘困瑕玷。珥貂藩维重,政化类分陕。礼贤道何优,奉己事苦俭。大厦栋方隆,巨川楫行剡。经营诚少暇,游宴固已歉。旅程愧淹留,徂岁嗟荏苒。平生每多感,柔翰遇频染。展转岭猿鸣,曙灯青睒睒。

  诗长,标题也长,乍眼一看,“湘西”一词,让人心生歧义,以为是指湖南西部,实际上是指湘江西岸,而且特指与长沙隔水相对的岳麓山一带。

  长沙有位文史专家,大概是想避免后人误解,好心将此诗的标题改为《陪杜侍御游岳麓道林两寺》。殊不知这一删改,完全违背了韩愈的本意。

  别的诗人游岳麓山寺庙,的确会直称寺名。韩愈之所以要含糊其词,是他对“道林”二字不感冒。韩愈把“道”看得很重。他认为天下正道只属儒学,广施仁义,严守道德,博爱百姓,才是正道。其他都属斜门歪道。而岳麓山下的寺庙,竟敢以“道林”自称,韩愈是不认同的,所以诗中他避开了这个字眼。

  全诗共60句300字,应该是历代写岳麓山最长的诗歌之一。诗歌的前半部是写山中游玩之盛况。后半部却写半夜惊醒,忧国忧民之情如湘江之水,奔涌心头。他先是把屈贾之悲和当时国事感慨了一番。接着表达了自己忠君报国、克己奉道、经世济民的志向和热情,最后感叹时光荏苒,人生苦短,自己淹留在这趟没有方向的旅途中,任凭生命如急流飞瀑,坠入暮年……

  噫,身处佛寺,却心怀四海九州。细细品来,韩愈这家伙竟在寺庙里,写了一首对仕途充满无限渴望的干谒诗,真让人啼笑皆非呀。

  那么,他干谒的对象是谁呢?

  正是标题提到的杨常侍。常侍是指散骑常侍,属正三品高官。杨常侍是谁,我无法考证,但他一定属于卫儒派。韩愈借此诗完美地解决了内心的纠葛。韩愈性格耿直,且急躁冲动,常常因文害事,情商老不在线。但从这首诗来看,只要不出离愤怒,不走极端,他做事还是挺有章法的,也挺有能力和手段的。要不然后来他也不可能做到吏部侍郎,死后还被追赐为吏部尚书。

  

  可是,等待的滋味,对心性跳脱的韩愈来说,实在是太难受了。岳麓山的诗歌,他写得天衣无缝、滴水不漏。可场景一换,从岳麓山到了南岳,他却大放悲声,心态趋于崩溃。

  他去南岳问卜前程。很幸运,抽得了一支“上上签”,也未能让他心情好转。韩愈的预感很准确,此时,朝廷格局又有了新变化。这年八月,久病不愈的顺宗禅位,成了“太上皇”。宪宗继位,再次大赦天下,韩、张两人同时被量移到湖北江陵,任法曹参军。江陵虽稍近长安,但职位并没上升。两次皇恩,竟“浩荡”如此?

  这年孟冬,韩愈再作《岳阳楼别窦司直》,情绪依然激动,诗中的忿怒忧怨,噼哩叭啦,像直筒倒豆,急雨连珠。都过去了两个月,韩愈仍逗留湖南,迟迟不肯渡江北去。

  其实人生漫长,不只有江陵。江陵任上,后来韩愈只待了一年,很快就奉召返回长安,官授权知国子博士,响当当的正五品大员。可见人生一时得失,算不了什么。风物长宜放眼量,牢骚太盛防肠断,并且还很容易被有心人抓住把柄。

  当然,话又说回来,诗言志,歌传情,诗人没有一点牢骚,哪还叫诗人吗?韩愈大开大合、不拘小节的文章,若是细究,肯定也是“漏洞百出”。既然这样,还不如由着性子来。至少可以用热血文字,浇浇心中坚冰似的块垒,出一口闷气,得一时之爽。

  韩愈这首只稍稍提及佛寺的长诗,在他去世三百余年后,被补录进了六绝堂。道林寺将他的这首诗,与宋之问、杜甫的诗篇和沈传师、裴休、欧阳询的书法,一起给珍藏了,并勒石以铭。到南宋末年,和尚志茂重修六绝堂,更名为衍六堂。韩愈若泉下有知,对于道林寺和尚这种兼收并蓄的行为,不知会作何感想?

  不过没多久,道林寺就毁于元蒙兵燹。一同消失的,还有衍六堂。后来道林寺再次兴建,但岳麓山却再没韩愈半分踪迹了。迄今为止,岳麓书院已绵延千年,里面积攒了诸多名人。韩愈被尊为百代文宗,又是铁杆儒学卫士,庭院竟没有三尺之地,容他一尊小小雕像,还真有些遗憾呢,不是么?(编辑:尹玮;校读:肖应林)

  作者简介:谢宗玉,湖南长沙人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一级作家。现任湖南省作协副主席、毛泽东文学院管理处主任。代表作有《遍地药香》《贼日子》《与子书》《涂满阳光的村事》等。


【作者:谢宗玉】 【编辑:彭培成】
关键词:山水洲城记 岳麓山 韩愈 烈士公园 诗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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