先自冰霜真态度|文脉长沙
关晖
壹
“闲中意趣定何如,静把陈编自卷舒。希圣希贤真事业,潜天潜地细工夫。”无边的梅雨,打湿了绍定元年(1228年)的东南蒲城,也打湿了南宋半壁江山。年过半百的真德秀手中的毛笔一寸寸地滑过案上铺着的宣纸,一首散发着墨香的《闲吟》也开始慢慢在纸上氤氲开来,像此时的天气,像南宋波诡云翳的政局,更像真德秀此时的心情。因专权的史弥远构陷而被革除所有官职,回到浦城老家赋闲的真德秀,除了开设书院讲授程朱理学,便是在西山精舍里专心修撰被誉为“格物致知之谱”的《读书记》《大学衍义》《文章正宗》《心经》等理学和文学专著,也偶尔随感而作几首诗词以遣怀。
“西山先生在否?”邮差的一声问询和着清脆的驿铃穿透雨幕,惊醒了沉没在无边思绪中的真德秀。
“在!”只见真德秀三步并作两步迎至门前拱手一揖,唱了个喏,双手接过邮差递来的两个信封。小心拆开一个,是现任潭州(长沙)知州曾孝序的书信,告诉他长沙府学宫的翻修概况,以及邀请他回长沙为刚刚完工的长沙府学宫写一篇记文;再拆开另外一封,老朋友潭州学正钟景仁熟悉的字迹跳入眼底:“自侯之莅吾土也,尝一新其学矣,而斯独未之及意者,其有待乎?愿有以识之。”
还是老朋友懂我啊,当年自己在长沙劝导百姓勤于农耕,兴办教育推行经世理学,可惜还来不及对学宫进行修缮就离任了。这次学宫能在曾公的主持下得以修葺,也算是弥补我在长沙留下的遗憾了。看完信的真德秀一边在心中暗暗感慨,一边兴冲冲地收拾简单的行囊。
时隔四年,再回潭州,看着蝉鸣深树,修竹婆娑;看着和暖的南风拂过眼前修葺一新,不复往日暗郁的学宫,听着莘莘学子的琅琅读书声,这正是自己当年想做却没有来得及做的事啊!面对此情此景,真德秀不由得轻轻吟哦起先师朱熹《四时读书乐·夏》云:“修竹压檐桑四围,小斋幽敞明朱晖。昼长吟罢蝉鸣树,夜深烬落萤入帏。北窗高卧羲皇侣,只因素稔读书趣。读书之乐乐无穷,瑶琴一曲来熏风。”
故地重游,湘江水依旧清澈,岳麓山依然俊秀,湖湘学风更加郁浓。在整修一新的学宫,真德秀欣然挥笔写下了《潭州大成殿记》:“资政殿学士清源曾公,以庙廊之旧作牧于星沙。厚重镇俗如岳之弗摇,清明鉴物如湘之不波。岁及期而百度修,众志服环,九郡五十城帖然无事,思所以驱其人于礼义之域。顾黉宫先师之位在焉,而庙殿规模殆类浮屠氏,公为蹙然弗宁。彻其陪厦,敞为新宫,凡二十有六楹。昔之暗郁,倏焉亢爽;列戟之门,学扁揭焉。胝礼弗协,别为大门,扁其上。于是宫墙外内巍然焕然,应图合法。既又斥其赢财,甓旧路,复射圃。起宝庆三年冬,明年夏月告成……”
真德秀想起7年前就任潭州知州时的桩桩往事,想起自己4年前离开潭州时的不舍与无奈,归去来兮之间,有多少宦海浮沉?有多少身不由己?他已无法细数了。
还记得庆元五年(1199年),年方弱冠,“长身广额,容貌如玉”,胸怀程朱理学的自己进士及第,授南剑州判官,开始经世梦想;还记得嘉定九年(1216年),38岁的自己通过开仓放粮、补种自救、弹劾贪官等一系列措施,江东旱蝗灾害终于稳定下来。这一天,是真德秀结束江东赈灾回京复命的日子,听说他要走,无数老百姓很早就扶老携幼守候在广德(宣城)郊外通往临安(杭州)的官道两旁。
“要不是大人您,我辈这些人也早就和坟墓里的人一样了呀!”指着路边的一座座新坟,一位衣衫破旧却不失整洁的乡儒紧紧拉住真德秀的手。看着老人颊上深刻的沟壑和劫后余生的泪水,真德秀泪湿衣襟。“岂有脂膏供尔禄,不思痛痒切吾身。”是啊,出身贫寒之家的真德秀又怎么能不知道百姓疾苦呢!回到临安,他上书宋宁宗,历数了朝政的失误,并建议宁宗“广谋兼听,曲尽下情,收天下之心,以合中外之助”。
还记得嘉定十四年(1221年),虽然北方对峙近百年的金朝逐渐衰落,已经无力对南宋产生太大威胁,而这一年,庙堂上那涌动的暗流却让真德秀感到了彻骨之寒。
为母亲守孝期满,回朝时任起居舍人兼王府教授的真德秀负责辅翼太子赵竑。每日除了给太子讲读儒家经书要义,就是和太子讨论当下的朝政得失。当谈到权相史弥远结党营私、排除异己、独断专行的种种劣迹时,年轻气盛的太子赵竑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,愤怒地说:“这个史弥远啊,就应该发配到八千里之外的儋州去!”唉!太子还是太年轻了,虽然真德秀多次劝谕,但还是不懂得隐忍,不懂得宫闱之中斗争的激烈。果然,耳目遍布的史弥远不久便知道了储君对自己的不满,开始联络党羽,谋划废黜太子,一时间,山雨欲来风满楼。
眼看时事将变,无力左右政局,也不甘与史弥远之流为伍的真德秀唯有不停地上书请求离开临安,调任地方。“吾徒须急引去,使庙堂知世亦有不肯为从官之人。”嘉定十五年(1222年),45岁的真德秀终于得以从京城临安外放地方,以宝谟阁待制荆湖南路安抚使兼知潭州。
贰
“长沙一别两悠悠,梦想清湘带橘洲。欲寄行人数行字,行人不作置书邮。”“三湘七泽云连水,短棹意行无远迩。”“挥毫当得江山助,不到潇湘岂有诗。”真德秀知道,他将去的潭州是朱熹念念不忘的地方,是前左丞相周必大精研学术、印刷各类典籍的地方,亦是陆游向往的人文荟萃之所,更是湖湘经世文化的源头。
长沙,长沙,你是一个怎样的存在?深秋的长江水瘦天长,一叶行舟,载着真德秀修长身躯和满怀思索,从临安出发,溯江而上,缓缓驶入壮美的湖湘文化的历史长卷湘江之中。
“濯足夜滩急,晞发北风凉。吴山楚泽行遍,只欠到潇湘。”自长江入浩渺洞庭,过洞庭沿湘江直抵长沙,橘子洲秋色正浓。一路饱览潇湘的湖光山色,一路遥想当年张孝祥在泛舟湘江时,是否也有相似的惆怅?“偶泛长沙者,振衣湘山岑。烟云渺变化,宇宙穷高深。”遥想那年朱熹停舟江边时,是否也有初识潇湘的欣喜?从朱张渡口登岸,回看一江之隔的岳麓书院,真德秀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“朱张会讲”时数千学子同渡的盛况,还能看见朱熹和张栻两位大儒并肩而行,相互探讨、唱和的背影。
在朱张渡口伫立良久的真德秀清楚地知道,这终究只是历史留给潭州的一抹剪影。“朱张会讲”已经过去55年,朱熹主政潭州也是28年前的事了,尤其经过史弥远推波助澜下的“庆元党禁”对程朱理学的长期残酷打压,以经世致用的程朱理学思想为内核的湖湘学派,如今学术氛围虽依然浓厚,但秋日湘江之水,已不复夏日之盛。作为南宋时期继朱熹之后与魏了翁并称的理学正宗传人,真德秀深知,没有胸怀经世思想的人才,又何谈治国平天下?一念及此,初到潭州的真德秀不由得心里陡然沉重起来。
在真德秀的理学思想里,他认为人与动物其形体和秉性都是天地之所赋,但人之所以为人,其与禽兽之根本区别,在于他们不但在形体上有别于禽兽,更具有仁、义、礼、智的特性。真德秀把这些哲思融进自己的理政之中。
转眼就是除夕,这一年岳麓山的梅花开得格外素淡,真德秀登上橘子洲头那座被刘长卿、元稹、孟宾于以及朱熹等历代文人墨客吟咏过的湘江亭,凭栏而望,湘江如带,岳麓如黛;江面舟子,江岸梅花。初到长沙的真德秀面对这潇湘风物,想到自己这次外放潭州的前后曲折,想到被污为“伪道学”的程朱理学,百感交集:“先自冰霜真态度。何事枝头,点点胭脂污。莫是东君嫌淡素。问花花又娇无语。”看着这位名满京华的新任上司填完这首《蝶恋花》词,待在一旁的潭州12位县令纷纷喝彩。而此时的他不仅仅是一个文人,还是潭州知州,他把与下属们第一次集体见面的地方选在这湘江亭上当然自有深意。
“谬赞,谬赞,真某还有一首更好的诗送给各位大人呢!”环视一遍叫好的各位县令,真德秀躬了躬修长的身躯,左手牵起宽大的袍袖,右手再次挥笔,在纸上行云流水般地写将起来,湘江亭里只听得见毛笔在纸上游走的沙沙声。须臾,真德秀便放下笔,直起身来。见他写罢,众人一起拥挤到案前,其中一位县令一边看,一边轻轻地吟着,渐渐地,人声静下来,只剩流淌的湘江水和着一句一句的诵诗声:“从来守令与斯民,都是同胞一样亲。岂有脂膏供尔禄,不思痛痒切吾身。此邦祗似唐时古,我辈当如汉吏循。今夕湘亭一卮酒,直烦散作十分春。”
“看来,真公爱民如子的政声诚不虚也!”读完,众人一边向真德秀投出敬佩的目光,一边在心中暗暗自语。
由于跟金国持续拉锯式的战与和,加上连年不断的党争与自然灾害,真德秀深知,此时的南宋早已不复“乾淳之治”时的政治清明和经济繁荣,而田地荒芜,百业萧条也已成常态。
在潭州,除了给僚属立下“律己以廉,抚民以仁,存心以公,莅事以勤”的16字箴言之外,真德秀最关注的还是农事,甚至下到田间地头了解民情。
“是州皆有劝农文,父老听来似不闻。只为空言难感动,须将实意写殷勤。”次年春天,尽管真德秀发布了一系列劝导和鼓励农耕的政令,眼看着春耕季节越来越近,但不知道为什么,老百姓似乎仍有些无动于衷。真德秀想,这其中一定是有原因。于是,他换上粗布衣裳来到一处田庄,看见偌大的一块水田里只有一人一牛在劳作。他挽起裤腿,安静地坐在田埂上,等到田里的人累了回到田埂边喝水小憩的时候,便与之交谈起来。原来,因为粮食是制酒的主要原料,历代的酒税钱均摊到了田亩,按亩征收,俗称“榷酤”;还有一种“和籴”,起初是朝廷为了储备军粮或赈灾粮,从老百姓手中收购余粮,到后来就成了强制摊派,而且数目还大大增加了,所以,不少百姓宁愿去逃荒,也不想种田了。
了解了原因,真德秀立即着手对酒税进行改革,把实行多年的酒类专营改为民间通商,自由买卖;并对不合理的“和籴”予以免除,潭州百姓举手相庆。这就是有名的“罢榷酤,免和籴”。
“使君元起自锄犁,田野辛勤事总知。要为尔民除十害,肯容苛政夺三时。”为了鼓励农桑,看着废除苛政后的潭州百姓在田地里忙碌的身影,真德秀甚至自己也选了一块官田亲自耕种。
“田里功夫著得勤,翻锄须熟粪须均。插秧更要当时节,趁取阳和三月春。”“闻说陂塘处处多,并工修筑莫蹉跎。十分汲取盈堤水,六月骄阳奈汝何。”“千金难买是乡邻,恩意相欢即至亲。年若少时易敬老,家财足后合怜贫。”施肥、插秧、修整水塘、灌溉抗旱、邻里融洽……在真德秀这些平白如农谚的劝耕诗里,只有语重心长的老农,哪里有官威赫赫的知州?
隔着陈旧的岁月,在一首又一首《长沙劝耕》诗里,仍能看见真德秀一袭布衣,坐在潭州春种秋收的田埂上,擦一把汗水,喝一碗凉茶,与农人侃侃而谈的样子。
那时,湖湘之地水旱灾害频繁,百姓常常因此遭受饥荒之苦。嘉定十七年(1224年)夏天的长沙已经很久没有下雨了,即便民众在真德秀的带领下利用星罗于田间地头的陂塘积极抗旱,但不过是杯水车薪。陂塘很快就见底了,正在灌浆期的稻穗在炽热的阳光下虚弱得像没精打采的孩童。站在湘江亭上,心急如焚的真德秀对着汩汩的湘江水不停自语:“洋洋湘流,神龙逌宅。盍哀斯人,亟沛之泽。膏我田畴,活我黍稷。庙于江神,维以报德。”说来也奇怪,就在当晚,整个潭州大雨倾盆,下了近一个时辰。旱情缓解后,真德秀效仿朱熹曾经设立社仓的做法,在潭州12个县设仓,每仓都储藏数万石粮食,以预防水旱灾害造成的饥荒。另外,还设赡给制和义阡,专门对潭州一部分无力承担丧葬、婚嫁、生养子女的贫苦百姓给予救济。真德秀任职潭州两年后,长沙再一次呈现出“游女似京都”的繁华,给后人留下了无限念想,而真德秀则融入了长沙城的地名和掌故中,在坊间流传。
叁
孟子曰:“虽有智慧,不如乘势;虽有镃基,不如待时。”究竟是世事造就了英雄,还是英雄造就了世事,历史从来不会给出两全的答案。就如同真德秀,他终究做不成力挽南宋大厦于将倾的“治世能臣”,只能做一位丰润了湖湘文化的“经世学者”,在历史的光影里,在老龙潭,在湘水边,在岳麓山下,在文庙坪,留给长沙宛若惊鸿一瞥的清影。
作为南宋后期“直继如晦”的儒学宗师,整饬吏治,抚恤民生,安定社会还不是真德秀的所有,大力兴办府、州、县三级官学,向学子们传播儒家经世致用思想,培育治国平天下的人才才是最重要的事。
以潭州州学、湘西书院和岳麓书院为主体的潭州三学,在宋朝历代潭州知州和学者的主持下早已闻名遐迩,作为州学的长沙学宫更是人才辈出。但自从绍熙五年(1194年)朱熹调离潭州,理学被禁,学子在策论答题中甚至连儒家经典《论语》和《孟子》中的章句都不能引用,这让无数湖湘学子深受影响,长沙学宫的学术氛围也不复以往。十多年过去,在真德秀与好友魏了翁多次上书劝谏下,封禁程朱理学的坚冰终于开始渐次消融。
这日午后,处理完公务的真德秀漫步来到静谧的长沙学宫,怕打扰到正在钻研儒家经典的学子们,便蹑手蹑脚来到教授陈瑞甫的起居间。见知州来督学,陈教授赶紧招呼坐下,看茶。陈瑞甫一边和真德秀闲谈,一边在心里暗忖:早就听说真知州的学问是继朱子之后第一人,我何不就此向他请教一些问题呢?于是,他向真德秀一揖,问曰:“您自从来到潭州,不仅亲自审定新的教材,还四处筹措资金改善学宫的治学条件,让学子们生活起居无忧。您的学问这么大,为什么不直接教学子们一些儒家典籍中的经义呢?”
看来这陈教授还是太急躁了,没分清教育与教学的概念呀!端起茶碗,揭起碗盖,拂了拂漂浮的茶叶,真德秀低头轻轻啜了一口,放下茶碗,笑着说:“解析文章义理是你们当老师的事啊,陈教授何出此言?我对孔子的教育之道也有一些肤浅的领悟。就拿对‘古之学者为己’这句话来说,世人的理解就各有不同。汉朝时以经术取仕,学子们便为此而钻研经学;隋唐以诗歌词辞赋取仕,学子们便研习诗文,这其实远远偏离了圣人对教育的本意呀!现在的学子果真是为自己而学,还是像汉唐学子为利而学呢?为自身修养而学的,一定是穷尽透析文章义理,不达圣贤之境界决不休止;为达利益而学的,如果能通过文章谋个爵禄就会心满意足。这也是治学者的正邪之分,何为大道,何为歧途,就请陈教授把我的见解告诉学宫的学子们,行吗?”
真德秀的侃侃而谈,陈教授时而闪过思索的眼神,时而擦拭额上的汗珠,听他说完,陈瑞甫已是一脸敬肃地说:“敬闻命矣……公之淑君士者厚矣,请揭其言于学以为士则。”
“尝闻之孔子矣,岂不曰‘古之学者为己’乎?自汉以经术求士,士为青紫而明经,唐以词艺取士,士为科目而业文,其去圣人之意远矣。今之学者其果为己而学欤?其亦犹夫汉唐之士,有所利而学也?如果为己而学,则理不可以不穷,性不可以不尽。不至乎圣贤之域弗止也。若有所利而学,则苟能操觚吮墨,谋爵禄而贸轩冕,斯足矣。放失其心弗顾也,异类其行弗耻也,此学者邪正之歧途也,请以淑吾士可乎?”真德秀这篇论述治学的《潭州示学者说》,更像一则警世恒言,拓展了湖湘文化的精神内核,涵养出一代又一代湖湘学人以“天下为公”为己任的博大胸襟,也令当时南宋的“四方文士诵其文,想见其丰采”。
游历天下,终身不仕的南宋江湖派诗人戴复古读完《潭州示学者说》,抑制不住内心的仰慕之情,专程到潭州拜见真德秀,并尊其为师。“致身虽自文章选,经世尤高政事科。以若所为即伊吕,使其不遇亦丘轲。长沙地窄儒衣阔,明月池干春水多。天以一贤私一路,其如四海九州何。”戴复古这首《湖南见真师》虽有干谒之嫌,但也为长沙平添了一段传世佳话。
南宋嘉定十六年(1223年)仲春,又是一年文庙春祭时。五更即起的真德秀沐浴更衣完毕,步出潭州府衙,向潭州文庙走去。长沙州府学宫就紧贴在文庙西侧,任职潭州以来,他也不止一次地去学宫督学,与学正和学子们讨论胡安国的《春秋传》,胡宏的《知言》,二程、张栻与朱熹的心学,以及自己所理解的正人先正心,“人之一心,广大如天地,清明如日月者,其本体也”。但今天,他不想讨论深奥的哲学问题,而是要像劝耕一样劝导潭州学宫的学子们勤读书,而且要勤读二程、胡安国胡宏、张栻、朱熹的书,从中真正明了儒家之道,而不是儒名墨习。
“自古楚有材,酃渌多美酒。不知樽前客,更得贾生否。”“古之读书,凡以为己。躬行孝悌,由义而仕。”一身儒衫的真德秀在学宫大成殿的廊檐下,细读着王安石为这座治平元年(1064年)由庙学改建而成的学宫留下的诗文,一边暗暗赞叹,一边环顾略显陈旧的建筑,听着学宫的木铎声掺杂着庙宇的钟磬声传入耳际,隐隐感觉到一丝违和。是啊,天地、君臣、星辰、河岳、草木,世间万物都有自己的道,儒有儒道,佛有佛道……此刻,在真德秀心里萌生出改修学宫的想法,“徒以儒者之宫而杂浮屠之制,犹思正之”。
祭祀典礼上,面对朱洞、周式、刘珙等湖湘先贤的画像,真德秀再次向学子们细数湘学的源远流长,鼓励学子们多读朱熹、张栻的书以明经明道,期待学子们在下半年的秋试中应试及第,入世一展经世之才。
“窃惟方今学术源流之盛,未有出湖湘之右者。盖前则濂溪先生周元公生于舂陵,以其心悟独得之学,著为《通书》……中则有胡文定公以所闻于程氏者,设教衡岳之下,其所为《春秋传》……其子致堂、五峰二先生又以所著《论语详说》《读史知言》等书,皆有益于后学。近则有南轩先生张宣公寓于兹,晦庵先生朱文公又尝临镇焉。二先生之学,源流实出于一……今秋试之期尚远,群居暇日,正当培养义理之源,务求有用之实。”
长沙的学子们果然不负真德秀所望,一篇洋洋洒洒,倡导学以经世,学以致用的《潭州劝学文》还在长沙学宫的梁檩间回荡,秋试的捷报就传到了潭州。“真公,真公,中了,中了!”正在田间躬身秋收的真德秀听见叫喊声,直起身躯,望着田埂上手舞足蹈的学正钟景仁。听闻喜报的真德秀和钟景仁来到学宫,向学子们送上祝贺与期许,欣然写下《长沙新第呈诸学士》:“莫清彼潇江,莫峻彼衡岳。澄光挟秀气,日夜相回薄。月吸珠含胎,虹贯玉生璞。子方有苗裔,温然粹而悫。一童与三何,双凤两鸑鷟……良才国之宝,一见我心乐。”
几度“嗟余听鼓应官去”,几度“走马兰台类转蓬”,潭州,也许只是真德秀变幻起伏的宦海中的一个顿号。那一文一说一记,不过是众多著述中的薄薄几页,但真德秀和他的诗文注定会刻在长沙的记忆里,成为打开湖湘文化不可或缺的一组密码。
肆
“尽道武陵溪上路,不知迷入江南去。”“烟霞本成癖,况复游名山。举手招白云,欲纳怀袖间。咄哉亦痴绝,有著即名贪。振衣遇长风,浩浩天地宽。”“好风一夜扫阴霖,涌山群山紫翠深。眼界豁然因有觉,六尘空后见真心。”潭州终不是临安,湖湘也终不是曾德秀的世外桃源,无论是武陵溪上的幽径,还是衡山顶上的白云,抑或上封寺的风,都不能避开南宋后期的风云变幻。
嘉定十七年九月,真德秀先是被任命为中书舍人兼侍读,数日后改任礼部侍郎,兼直学士院、侍读。在潭州的两年多里,与僚属商讨政事,与老农共话桑麻,与士子谈论经学义理,还有老学宫还没有重新翻修呢,怎么舍得就离开?直到寒风阴雨的腊月,在朝廷的不断催促下,屡次推辞不得的真德秀才携家眷离开潭州任所。前来送行的学正钟景仁握着真德秀的手,仿佛读懂了他眼里的遗憾。
宝庆元年(1225年)六月,真德秀到达临安,此时的赵竑已经在“湖州事变”中自尽身亡。作为赵竑曾经的老师,又怎么甘于与乱臣贼子同朝为官?于是,真德秀一到临安就“湖州事变”为赵竑鸣冤,与魏了翁、张忠恕、胡梦昱、洪咨夔等大臣不畏权相史弥远的倒行逆施,冒死直谏。最终,众人纷纷被贬,这年十一月,真德秀以“奏札诬诋”之罪被落职罢祠。目睹此次事件的全过程,豪放派诗人刘克庄被真德秀等人深深感动,写下了著名的《落梅》。当史弥远等人读到诗中“乱点莓苔多莫数,偶粘衣袖久犹香。东风谬掌花权柄,却忌孤高不主张”时大为惊恐,旋即,《落梅》被禁,刘克庄也一同被罢官。
这一去,南宋的庙堂上少了一众诤臣,理学界多了几位大儒。
回到老家浦城后,真德秀“博览精思”,和门人刘克庄、汤汉、徐华老等在西山精舍著书立说,先后完成了《大学衍义》43卷,《西山读书记》61卷,《文章正宗》20卷,《心经》和《政经》各一卷等。“亦如西山赋招鹤,无鹤可招也不恶。”闲居西山的7年里,有书可阅,有鹤可招,当然还有绍定元年初夏的那一场梅雨,梅雨中邮差那一声清脆的驿铃,和那一篇横亘在湖湘文化里的《潭州大成殿记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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